035 谁与共乔木?(1 / 1)
仰目望去,合欢树梢开出绒球似的花。夜色之中瞧得并不清楚,却端然看见那合欢树下一把七弦的古琴。琴再普通不过,并没有丝毫花哨,她想松开公子恪的手去摸一摸,却不料仍被紧紧一带。
“会弹琴?”公子恪扬了扬眉眼道
。
“不会。”是啊,她该是不会的!自从来到这里,满手只剩下杀戮,哪里还剩得女子般抚琴的温软?
公子恪松了她的手,却巧妙地旋过身子来,右手覆在玉岫的手中,微微一触那崩得极紧的弦,发出铮然的声音。
“这把琴,还要多谢你。”
公子恪停了手中拨捻,忽而开口道。
“多谢我?”
他的手抚上琴弦,依稀疲惫模样,嗓音却漠然至极:“十一年了,在居院中时,还记得那会儿的规矩吗?”
玉岫猛然抬起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唇道:“每年白露,断发为誓?”
“好记性!你是居院中最为出挑的女子。鬼斩每年将居院暗桩的断发交由给我时,总有一捧如缎的青丝,恰巧七年,生辰时无人惦记,便请师傅做了这把琴,七股青丝绞成上好的弦,也算作是给自己的寿礼。”
现在的华贵集身,原来也不过是无人惦记的皇子罢了。万人仰仗,其实仰仗的不过是他的出身姓氏,若没了这身份,即便是上得沙场,一身本事,又与那绳索之下的奴人有何差别?
只不过有的人是为人所奴,有的人却是为了年幼时的仇恨所奴。
玉岫轻轻一叹,却见公子恪单手抱住那把琴,另一只手稳稳牵住自己,轻轻一掂地,跃上合欢树的枝头。
玉岫不料他会做出这样举动,心中起初还有些慌乱,二人在枝头坐稳,一把琴恰巧横在两人面前,公子恪抬起那一直没松开过的手,轻轻触在琴弦上。
惯持剑戟的指尖生有茧子,抵在那琴弦上也只是微微细痒之意,玉岫手一抖,却不知为何竟惊了头顶的合欢花儿,洋洋洒洒落在七根弦上。她只恐自己侮了好音色,忙将手挣脱出来,两个手交叠抱在膝上,显得十分局促,可那掌心,分明还留着因紧张而起的一层凉湿汗意。
公子恪不再强求,伸了纤长的指来捻拨琴弦,随着公子恪手指拨弄,那落在弦端的合欢,在月色下隐隐绽出光点来
。
琴端流淌出的,是十分柔软悠长的调子,并非玉岫心中所想的金戈铁马,壮士舞戈。反而似皓月中庭下,坐观春荣秋谢,碧海潮生的寥廓心境。
她不知不觉静静凝着眼前抚琴的人,只觉得这般气质,分明应是皓月中庭下的那个华贵之人,轻执玉盏,低头转圜,谈笑间皆是贵气荣光。而不是那个自小就在沙场上摸爬滚打,躲过刀枪棍棒的狠勇男孩。
她的衣料极薄,偶尔不小心碰到,还能觉出公子恪身上的温度。
浮云掩月,落花缤纷。
淙淙琴音里,这样的温暖细流缓缓淌过心底,可那双奏琴的手忽而一变,她却觉得这调子越奏越柔,越拨越寥廓。转捻间就化作清冷悲绝。
玉岫纵然披着一件深衣,也不禁指尖都染了凉露。乍一听那琴声,只觉得隐忍多年的情绪全部倾泻在弦端,浩浩荡荡拨捻而出,每一铮一悸,都能挑拨人心坎里深深掩埋的记忆。
琼楼玉宇,跟这琴音一比,霎时间黯然失色,浩瀚苍穹间,似乎只惟有这一道琴音,清冷和无垠。
这一夜,西宫中的貌美娇娇们,自是听了这凄迷琴音,各晓阁中冷暖。却不知有那么两人,这样沉默无言地坐在高阔合欢顶端,任绒球花儿落了满发梢肩头,却也只是各怀心事,不觉天明。
疏离皎洁的月色下,公子恪偏头看向不受控制将头搁在自己肩上沉沉睡去的玉岫,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那摸弦的修长手指,不知不觉从弦端移上玉岫垂落下来的青丝之间。
那触觉,冰凉过指缝,柔滑如缎。还渐次能触到她头顶暖暖的温度。
那时,她还只是个五岁的小女娃,如浮萍一样躺在昭然宫的大殿前,浑身鲜血。
是他替她捡回了这条命。从此以后给了她不一样的生活。他一向自负,如今她就在自己身边,仿佛一道喝令都可以将她困住,这个女子,杀起人来冰冷决绝的手腕从不亚于自己半点,可此刻看她,却仍旧是那么纯洁无暇,仿若通透碧玉。
他忽而想,若当初这个小女娃没了前朝王氏喜昭仪的陷害,她会是个集万千宠爱娇惯于一身的师国公主
。不至于沦落到自己手下卖着命过日子,她又会长成怎样一番模样?
可为何,她即便是一谋一划地在宫中站稳脚跟,为自己筹划,却从未在她那双眸子里看到过半点儿真切的恨意呢?
他面对着她时,仿佛所有的神情言语全都那么不真实,除了一点点积攒金银,想着将来时,她才会真正的露出一些放松时的神情。就如同此刻,即便是两人离得如此近,公子恪却觉得,这个女子,依旧离他很远很远。
虞国上下自他即位之后,虽是一场逼宫风波,却也有惊无险。三月孝期极近末尾,天下老百姓都过着天高皇帝远的日子,太平盛世,又临近端阳,自是歌舞升平、香风熏陶。然而连连几日温洵的奏折频传,千里外的疆北一族,却在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
自前朝时起,中原还未改朝换代之时,师国北面疆域便有着若羌、纡弥、西夜一族,北疆人民一直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民风尚武,彪悍强兵。
北疆苦寒的环境限制了游牧民族的发展,自前朝景帝时期,才逐渐安定下来,在各自区域内划地称王。自己这一支脉,在北疆以南的这片土地上艰难生存着,地瘠民弱,时时忌惮师国的威慑。直到父皇的登基现世,大操兵戈,才使虞国子民真正在这片甜土上站稳了脚跟。
然而北疆的若羌一族势力却迅速扩张,彪悍民风使得若羌族人狠勇无边,仅仅三年之内便吞并了纡弥、西夜……
如今若羌元帅已尽暮年,年轻的若羌王子万俟归是众望所归的继任人选,为人锋芒毕露,嚣张狂妄,近两年屡屡有犬戎叩关饶边。
这段时日,更是趁着虞国新帝承位之期,带着纡弥、西夜收服的悍民直扰边境,北疆的流民们艰难的围在一起,以抵御凌厉的寒风,没有城墙楼宇的保护,没有披甲带戎的兵士,边境的生活越发的让人无法忍受。
虽说北疆民风悍勇,可要直捣虞国都城,分明是以卵击石。要想出兵镇压,以虞国的兵力根本不在话下。只是此时,除了左神武将军温洵的二十万兵马,先前太尉王狄手中兵权虽层层瓦解,可王氏盘根错节多年,最后收入皇帝手中的,仍是少数。
若是破釜沉舟的让温洵去平壤边境,便是把元安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没了温洵的二十万兵马,难保王氏不会趁机作乱,他又怎么可能走这一步险棋?万俟归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故意扰民
。北疆所求的,不过是中原的地大物博。
无奈之下,他派去壤和之书,盛情邀请万俟归来元安赴宴,希望以此来暂时拖住万俟归的野心。然而这不过是权宜之策,若想真正控制住万俟归的动作,难免要安插自己的人。和亲……乃是最为自然的办法。
可放眼西宫中,自己能信任的人,真是屈指可数。他不知不觉……就想到了玉岫。
年轻的皇帝有些失神,他的右肩及至手臂,已然被靠得麻木得没了知觉,却一动都没有动,生怕吵醒了谁。
只是那轻描淡写地一瞥,却根本无法诠释公子恪此时内心的矛盾和纠结。
***
宫中向来是流言传得最快的地方。关于那一夜皇帝掀了牌子,却被玉贵人以身体不适拒绝,然后皇帝陪着玉贵人在竹筠苑中弹了一整夜琴的故事被传得沸沸扬扬。
此时已是五月里,天气渐渐湿热起来。玉岫靠在竹藤椅背上舀了一勺冰糖早梨,正津津有味地听葭儿给她讲述那一夜的故事,当然了,她已经算不清这是宫室之间流传的不知道第几十个版本。
都说年轻皇帝性情淡漠,无心耽于后宫妃嫔,却给了玉岫这样的恩宠,这可是头一回!自然招来各宫各室眼红之人的嫉妒,就在人人都以为玉贵人要扶摇而上的时候,没想到皇帝却再未踏足过玉笙宫,反是从那日起宠幸了端嫔、郑芳仪、冯才人等等……
除却依旧恩宠最盛的蕊嫔以外,可以称得上是雨露均沾,哪边都不得罪了……
虽说各宫各室之间都对这位皇帝忽然之间的转性有些摸不着头脑,纷纷猜测是否跟那个弹了一夜琴的晚上有关,如此以来玉笙宫倒也没有落得巴结赏赐不断的境地,玉岫更是乐得宅在自个儿宫里养养花,喂喂鱼儿,顺便听听这些后宫之间源源不断的八卦绯闻!
很久之前的自己,都是在电视上网络上看着各种各样的口水八卦,她从来没有试过,第一次当八卦主角的滋味儿。
此时此刻,元安城外的官道上,一队浩浩荡荡的异族人马正向都城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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