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 甲字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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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6释放
虎贲一师的将士赵则带着密密麻麻身披甲胄的兵士们驾马而来,赭色帅旗上绣着烈火飞虎纹,由当先的兵士高高举起,跃然穿透风沙,随着蹬蹬马蹄声,那旗帜的锋利似要把前方的空气都劈开。
赵则率先带马跃到公子恪身后,甫一看见帝王长身而立,腰腹之处血流如注,他也瞬时眉色一凛,抬手一扬,身后响起长啸阵阵的马蹄声。
赵则翻身下马,急急向一位传信兵命道:“快去传太医。”
而后躬身单膝点地,沉声道:“卑职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身后奔涌而至的兵士见他们的主将如此,纷纷矮下身来齐声道:“卑职罪该万死。”
谁也没有料到,如此紧要关头,虞国的帝王背着身子,闻言之后竟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而后徐徐出了口气,慢悠悠地道:“护驾?阿、对,你身为虎贲将领,竟连这点本分职责都尽不到?虎贲军的兵士们都是饭桶么?眼睁睁地看着人从眼皮子底下逃走,如此多人,兴师动众追杀一个女子都追不到,朕留你有何用?倒还有些自知之明,你的确该死,来人啊!将赵则押起来!”
“皇上!”
此言一出,不仅赵则身后百千兵士齐齐脱口而出,就连赵则自己也是一脸惊愕。的确,谁也没有想到,堂堂的虞国帝王,会在此时跟他们开这种玩笑。谁能够相信,他们的一国之主竟连自己的妃嫔都制不住,甚至连亲随的马匹都一并丢了?这其中的袒护之意太过明显,叮嘱他们留在原地等候的人是他,放走玉岫的人也是他,如今却硬生生地反咬一口,他们竟哑口无言。能怎么办?能指着皇上的鼻子说自己没错么?
“怎么?朕说的话,你们都听不懂?”
这些平日里直肠子来去的士兵们,脑子里几乎不会拐道儿,他们心中的皇上,一贯冷冽严肃,怎么可能用这样无赖犯浑的办法来为那个女子开脱?!
赵则最先清醒过来,这个时候的他,非常清楚自己已经**裸地夹在了太后和皇上的旨意中间,如有差池,不管忤逆了哪一边,自己都不会好过
。琅琊王氏一直是赵氏的目标之一,王妍的看重,这个时候对他们来说无比重要,他原以为今日之事会铺垫好之后赵氏家族要走的路,没想到因为公子恪的这一举动,竟打乱了他所有事先设想好的局,把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那个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赵则眉头紧锁,低眸思忖着,心中把温氏的来龙去脉从头至尾梳理一遍,他印象中,温府的娇娇生性刁蛮娇惯,十足的大小姐脾气。这样的女子,绝非是今上所喜欢之类,可今日看那女子,神情从容,眸若冰雪,即便是生死关头仍旧没有半分慌乱失措,哪里是昔日里的温府大小姐?
即便宫闱勾斗足以将一个纯稚女子变成危险的毒蛇,但一个人的心性决不会轻易改变,那个女子的眼神,像是在生死关前走过了无数遭,像是漠视着一切尔虞我诈和阴谋权术,那样的从容淡然,绝非短时间内可以装出来的,赵则眸光一敛,在心中深深刻画下玉岫的那张脸孔,他毫不怀疑地坚信,这个女子,一定与今上有着千丝万缕关联,今日这一堑,他记得清清楚楚,他发誓,若再见到,他一定会亲手制服这个女子。
赵则眉目一顺,沉声道:“卑职以为,现下最要紧的是赶紧追拿。卑职罪该万死绝不敢请饶半分,只求皇上给卑职一个戴罪立功之机。”
公子恪微微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前浮现过一张清晰面目,不由微微弯唇,那丫头,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应该已乘着白鹫跑了很远吧,她会逃到哪里去呢?
拳心微微地攥紧,而后又缓缓舒张开来,他转身回眸看了一眼匆匆赶来的太医,神情倦淡,颇为不耐地扫了一眼仍旧跪在地上的赵则,沉声道:“赵将军明辨是非的能力,倒真是有些出乎朕的意料。虎贲军的将士,既然这么忘不了‘老掌柜’的恩情,不如再向太后求个恩典,去领个下牧监处的闲职儿,赵将军以为如何?”
公子恪这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冷冷抛出,虽然字字句句都含戏谑嘲讽之意,却没有半点玩笑之言。一种兵士听了,脸上不由一红一绿。赵则闻言面上微微一愕,看着公子恪并未有多留之意,轻袍缓带踏步离去的身影,仍旧俯下身来,极其谦恭地叩头行礼。
今上的心思,他如今摸得六七分通透,今日过去,怕要开始干涉赵家依傍琅琊王氏的路子了吧,他只怕做梦都想不到,赵家这步欲擒故纵的棋,早在很久之前就谋划着为他而摆了
。只是那温家的女子……赵则攥紧拳头,唇角勾起一抹冷冷笑意,今上当真以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她放了?出了乾和园的校场,西哨北所的重重守卫正等着她呢,家族的一张弥天大网,已经不知不觉间慢慢收拢,那些潜藏在各地蛀空巢穴的亲人们,终于快要迎来一场久别之后的重逢。
云宸殿内,太医微微躬身整理药箱,恭敬道:“刀刃破肤的伤口颇有些蹊跷,老臣医术荒钝,觉得这伤人者的位置应与皇上所处是一致,好在刀刃虽划伤肌肉,却并未刺中脾脏,老臣每日来换药,好生休养月余也就并无大碍。”
公子恪斜身侧靠在软榻上,抬手屏退了几位合诊的太医,轻轻阖目道,“朕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然。”
满室浓郁的药味熏得人脑仁微微发疼,连鼻子里都辛涩得发酸,有随侍的宫女在纹路繁复的高脚灯烛中点上混合着云茴、苏合、橘檀、松霍的香料,这几味香料都是太医几经挑选,有宁神镇痛安疲之效,幽幽青烟升腾而起,稍稍中和了一些室内的药辛味,然而公子恪是极不喜欢气味浓重之人,不由皱了皱眉,出声道:“不必点了,你们也下去吧。”
年轻的帝王腰腹之处缠着层层纱布,仍旧渗出一些嫣红来,许是刚经过清理与包扎,面色仍有些不同寻常的苍白,棱角分明的下颌上,投射出一点点烛火摇曳的光影。
此时此刻安静下来,他低低抿着杯盏中的茶,一线灯烛不足以照亮整个云宸殿,公子恪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像是一尊恒久的雕塑,只有手臂来回地在茶壶与茶盏间动着,多年以来他的习惯,但凡有不能确定的事情,他便不停地饮茶。而现在……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安些什么,只是脑子里混淆地有这些年关于玉岫的一些片段不断闪过,已使他根本无法沉淀下心神来仔细想想接下来,许多未完的局面要如何面对。
他满脑子,都是那双清冽的眸子,那个绝尘而去的背影,在那双眼里似能涤荡尽世上所有的不净。
那丫头一个人走,也不知会去向哪里……依她的性子,因自己而起的事,她不会就此撂手不管。即便疆北那位被俘虏的王子与他并无太多瓜葛,她也必定不会若无其事地离开……
茶盏轻轻一晃,几滴澄黄**溅在手背,落手之时已化为冰凉
。公子恪心神一颤,也不知是想到什么,立即放下茶盏朗声唤道:“郝聪明——”
“奴才在。”
“替朕更衣,朕要去一趟甲字狱。”
“皇上,这么晚了,您有伤在身,不如明日……”郝聪明试探着开口,触及到公子恪不容置疑地双眸时,蓦地一下住了嘴,立马取来衣袍为公子恪服侍穿戴。
乾和园的行宫中,有先帝下令修建的几等狱牢,而甲字狱乃是重刑堪察关押之地,守狱的狱卒们成日醉在酒肉里以打消时光,对于他们而言,行宫的牢狱数年难得有忙碌之时,更何况是甲字狱这样的重刑牢狱,今日进了这批俘虏已是难得一见的稀罕事,因此当公子恪一行人出现在狱牢门口时,几个狱卒正喝酒闲聊着今日校场围剿一事,公子恪的出现惹得他们颇为奇怪地扫量了眼前这一行人几眼,若不是经验丰富的老狱卒眼尖,只怕连脑袋掉了都不知缘由。
沉重的狱门被缓缓推开,青灰色的地砖上飞舞着细小的灰尘颗粒,无数飞虫在这一束光线射入后不安地在几十个带着枷锁的人发辫后飞舞萦绕。
那些深紫发肤,眉目至今仍旧凌厉,面色不屑之人,在今日晌午之前都是疆北的骁勇铁骑,他们等了太久太久,日日夜夜惦记着那些血染过的亲人面孔,像狗一样匍匐等待,终于等到这一天,满怀信心跟着他们的王主从万里之外的疆北而来,挥着杀敌的剑,带着复仇的心,只为手刃这些中原的仇人们。
然而这一刻,他们一个个脖颈与手腕上戴着厚重枷锁,面色依旧风尘仆仆,还未来得及换上囚衣,身上仍着了代表疆北的“羌”字袄衣,只是那上边都沾染满了不同程度的血污,也许他们在虎贲军奔腾而至的那一刻,抑或者现在,都没有明白过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确实骁勇,有着中原人无法匹敌的悍然气度,只是他们不明白,这个世界纵然是谁的刀子快谁就能活下去,也无法逃避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有这样一类人,他们黑子白棋间争锋相对,灯影薄笺上展露峥嵘,他们按捺住性子,慢慢地磨,心理战的高手,永远在那些武夫出刀之前,就想好了制伏他们的招式。
等了太久太久,日日夜夜没有忘记过那血染的亲人面孔,宁肯像狗一样活下去,也只为等到这一天,挥着杀敌的剑,带着复仇的心,从万里之外喋血而来,用仇人的鲜血洗亮自己一身疆北的夹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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