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心悦女兮(一)(1 / 1)
103心悦女兮(一)
“朕说入浴。”
公子恪显然没了耐性,语气里透出一丝燥意:“你这奴才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一下转过身去,大步走向身后的木桶,边走边解开身上的浴袍,随手扔在帐毡上,只着了一身棉白色的内衫,抬手一把扯下束发的篦带,任一头墨发散开,披散在身上,懒洋洋地看着玉岫弯腰将入桶的脚踏摆好,又冷淡却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倒履。”
玉岫一愣,愕然地盯着手中脚踏,张口讷讷道:“倒、倒什么?”
她虽已在这个时代多年,却鲜少这样近身侍候君主,对于王宫中的一些措辞尚还弄不明白,心里头跳得七上八下。
“你嘴里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玉岫闻言头埋得更低,心中慌乱地想,履……履!履应该是鞋的意思!对了,脱鞋!
她恍然大悟,俯下身去将公子恪的鞋履小心翼翼摘去一只,又起摘另一只,公子恪并未搭手便很是利落的入了浴桶,湮没过胸的热水将那内衫尽数浸透,虽是在雾气中,玉岫也不知为何此时看得格外清楚,水晕开来沾腻在身上,胸前与背后的一起一伏,瞬时间都显露无疑,公子恪缓缓地解去内衫,玉岫脸蛋一红,顿时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在木桶前怵了不知多久,也不见公子恪有任何吩咐。她壮着胆子嗫嚅道:“皇…皇上如无吩咐,奴才去屏风外守候。”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她的话,总之许久无人应答,玉岫轻轻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移步到屏风外面。由于之前所做的营生,她的脚步极轻,寻常人几乎不会发现丝毫。
按惯例,皇帝沐浴至少要在第一道浴汤内浸足半个时辰才能起身,这期间她有足够的时间在公子恪的近身周围寻找进入囚辇的线索,囚辇守候严密,光凭一道虎贲列位的腰牌想要引开过多询问倒是可以,想以此进入囚辇却是根本不行,她原本打算借这偷换身份的法子混进公子恪身边的近侍当中打听一二线索,但现下情况的发展,她倒可以趁机在那些衣物桌案上寻找一下公子恪是不是把贴身令箭放在了哪。
她的行动必须要快,在这半个时辰之内,她要做好一切并且将第二道沐汤烧好提进来,玉岫深深吸气在心中将所有计划过了一遍之后,手脚沉静地开始翻找公子恪的衣物。
从金丝绦缔的龙袍常服,到中衣、束带……她平静地一一搜摸过,没有、没有……还是没有……重要的折函、珏佩倒是看到不少,为何却独独没有允人通行的御用令箭……
玉岫微微蹙眉,咬了咬下唇,心中有一丝不甘,回眸看向那屏风处,依稀可看得到屏风上影影绰绰的影子,香檀木桶中懒洋洋倚靠的男子,垂在木桶两侧修长匀称的手臂
。她甚至连他脸上微微阖目若有所思的神情都能一纤一毫想象得出。
将方才看过的衣物一五一十放回远处,正欲去案前查探,却突然听到他沉声道:“水烧好了么?”
她已经触到案上的手忽而一顿,立马如触电一般收回来,应道:“回皇上,就快了。”
旋身出去,御营扎营的地方,有一方高高平台,炉火熊熊,将粗岩炉中的浴汤蒸成升腾的热气,又是三桶热水重新注入另一只替用的木桶中,俯身服侍他更汤后,她一一施礼屏退,后退的步子甫一迈出,却听他声沉如玉石一般道:“你,过来服侍。”
玉岫心中一滞,忙低头道:“皇上恕罪,奴才手生,怕服侍不周。”
她的头埋得很低,看上去低眉顺眼,公子恪轻描淡写地一眄眸,却在这奴才身上看不出丝毫身为下人的谦卑,唇角扬起一味若有所思的淡笑,移过目光去,沉声道:“无碍。”
当公子恪将一罐盐放入自己手中时,玉岫才明白他所说的“服侍”是为何意。也许是因为连日的赶路,也许是因为他害怕这伤势令宫中近侍相互道说,更或许是他根本就不将这伤放在眼里,丝毫不懂得爱惜自己,当公子恪解去腰腹上缠绕的绷带时,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还是让玉岫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三四寸深的伤口,因为里三层外三层包扎的妥帖从外边看不出丝毫异样,此刻将纱布解至两三层时,却看到整个纱布的里层被不断氤氲而出的血染透成鲜红的样子,小心翼翼将纱布从血肉中拉扯出来,很明显地看到那伤口一次次重复开裂的痕迹,由于开裂后上药的不及时,伤口周边已经开始溃烂,乌色的坏死肌肤弥漫开一片,但显然,宫中随行的太医根本不知道他们的皇上伤势究竟是怎样的情况,竟还用这样药性浓郁的药浴来诊治,而公子恪,却竟然为了掩饰得真实,毫不推诿地配合这样的治疗,玉岫心中一惊,曾以为他为权为势根本不将他人死活伤痛放在眼里,而今一看,他又何曾将自己的伤痛微觉放在心中。
她攥住手中的瓷罐,强自按下心中呼之欲出的情绪,声音微哑地道:“皇上,伤口已经开始溃烂了
。”
他依旧目光淡淡投向屏风,扫了一眼玉岫手中的盐罐,神情淡然如风:“朕知道,所以才叫你来处理。”
“皇上,奴才虽身份卑贱不识几个字,却也知道有许多中草药是可以抑制溃烂的。传唤宫中太医,远有比这好太多的办法。”
“朕说的话你听不明白吗?”公子恪低声喝道,语气是出人意料的森严。
玉岫踟蹰了一会儿还欲再说,但知道自己此时不宜惹怒他,还是镇定了一下心神,用巾帕沾了洁净的水擦拭干净伤口的周边,重新放回盆中淘洗时,那一盆清水瞬间被一缕缕红色染化,她别开双目不去看,小心翼翼地在那溃烂之处撒上盐。
这个时代,面对伤口的溃烂和流脓,虽然在宫廷之中从不缺少珍稀中草药用以缓解,但在大部分寻常百姓中,用盐来扼制伤口的溃烂,依旧是用得最广也最奏效的办法。更何况此时的盐并非后世磨得均匀细致的精盐,而是杂质颇多的粗盐,公子恪他身为一国帝王,为了顾全大局竟愿意忍受这样的痛苦,玉岫看着那伤口周围的肌肉因为疼痛而剧烈的收缩时,心中忍不住一阵抽搐。
“皇上,奴才家乡有一种缝制伤口的办法,或许能够让皇上的伤口愈合得更快,这一路舟车颠簸,缝合伤口,也能避免伤口再度裂开。”
“缝合?”公子恪微微眯眼,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犹豫。
“然,皇上若想掩饰自己的伤势不被看出,缝合伤口可能是最好的办法。车马颠簸不会那么容易开裂,也有利于新肉的生长。只是……”
“只是什么?”他挑眸。
“只是缝合的过程异常疼痛,奴才…奴才害怕皇上难以承受,且伤口缝合好以后不能沾水,不能沐浴……”
“你这奴才好大的胆子!谁告诉你朕要掩饰伤势?你可知道这宫中,最忌讳的是什么?”
“奴才惶恐!”玉岫心知不好,砰地一声跪下来,心知后悔万千自己提出这个主意,可看到那一次次裂口的伤口,她实在不忍心……
“这宫中,最忌讳的就是多舌
。”森寒之声仿佛能瞬间戳透玉岫的脊骨,此时若是个普普通通的奴婢,只怕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她强自镇定下来,听公子恪戏谑一般的声音缓缓道:“本来朕吩咐你服侍,原本就没打算留你这条命,不过如今看来……你倒是替自己寻了条活路。朕便依你所言,你若又半点敢算计动手脚,别怪朕没有事先提醒过你!”
“喏,奴才遵命。回皇上,不知帐中哪里有针?”
“针线一类物事,你自己去案上寻。”
玉岫闻言垂眸退身,从案上取了针线来跪坐在公子恪身侧,借着燃旺的灯火将针在火焰上汆了几下,手脚麻利地穿好了线,却在碰触那伤口时,心中隐隐地开始紧张,偷偷打量正在闭目养神的他,那面孔在热气之中更显白皙,嘴唇殷红,鹰隼一般的双眸合上之时,整个人都少了一分戾气,多了一丝温柔和俊美。
垂眸深吸一口气,将那针尖抵在他滚烫的肌肤上,低声道:“皇上忍着些,奴才动手了。”
咬咬牙,狠一狠心将针尖轻而易举地穿破肌肤,不敢看他此刻神情,只是咬着牙一鼓作气地将线穿绕过去,缝好了第一针,她缓缓舒了一口气,再一次将针穿肤而过,许是碰触到了创处,那连心的疼痛令公子恪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哼,整个手臂都使力僵起,身子整个弓起。
玉岫心中竟连着一痛,来不及思考地用左手一把扣住了公子恪空使力的拳,察觉到自己的失仪她连忙垂下头,嗫嚅道:“皇上若疼,可,可掐奴才的手。”
仿佛是捧住了稀世珍宝一般,公子恪一双眸中顿时一暖,那样熟悉的触觉…那样刻骨铭心地温度,叫他猛然忆起在御殿之中自己粗鲁地将她抱起,那样肌肤相触的触觉,那样熟悉的悸动!
他紧紧拽住那只扣紧她的手,不能置信地低首垂眸望去,穿着内监衣物的她,连浴汤都不会倒,溅了自己满脸的她,满脸泥污,狼狈不堪却浑然不觉的她,此时恍若生怕被发觉急忙掩饰的她……公子恪忽然知道这所有的不对劲是因为什么,却竟然不敢不忍去揭穿,他害怕只要自己一点破,这满室仅有的温存,就会又一次被自己亲手毁了。
他索性别开双眸,不去看那在心中圈画了千遍万遍的身影,轻咳一声,故作冷静地道:“朕无碍,继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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