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番外·乘风(一)(1 / 1)
云中县南,有村名望云堡。
村中有一人名吴大余,乃是本地马商所经营马场中的养马人。
龙德十三年,吴大余年二十岁,娶农家女杜三娘。
次年杜氏生子,一家人欢天喜地。
当年入秋,吴大余罹患热病,告假归家治病,一月未愈,又添腹泻、咳血等症。
治病花费甚大,吴家不得已将十亩薄田抵给镇上大户金元德,换了三十两银子。
杜三娘四处求医,请了不同大夫为丈夫诊治,如此一月,银两所剩无几,吴大余不治身亡。
杜三娘与公婆悲痛欲绝,可怜孩子不知发生了什么,每日咿呀学语,让人看了更加不忍。
安葬吴大余之后,一家生计没有着落。
金元德见杜三娘颇有姿色,顾不得她正在服丧,便上门提亲,欲要将她纳为妾室。
杜三娘严词拒绝。
金元德走后,公婆对杜三娘道:“你年不过十八九,尚在青春,不如改嫁,我们刚四十五六岁,还能做工种田,养育孙儿长大成人不在话下。”
杜三娘道:“公婆失子,我儿年幼,如何忍心抛弃,我自嫁入你们吴家,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即便饿死,也不会改嫁。”
公婆又道:“田地本是折价卖出,剩下几两银子,恐怕赎不回一二亩,一家生计难以维持,与其全家饿死,不如你找个好人家。”
杜三娘道;“我虽是女流,却敢做一个女丈夫,自会为咱家谋个生计。”
公婆自知儿媳素来刚烈不屈,爽利干练, 便不再坚持。
关外虽是汉地,却民风粗犷,服丧之事也不甚严谨,女儿颇有男儿之风。
过了头七,杜三娘买了一些礼品,去拜访了亡夫生前好友,多谢他们为丈夫丧事尽心,又到马场,感念东家关照之恩。
又看过丈夫生前所养马匹,心中悲戚,忍不住落泪。
过了良久,正要离去,恰遇到军中马监过来巡察马场,挑选马匹。
马监名叫王保,为人仁厚随和,又精明细致,他素喜吴大余养马用心,为人沉稳,便多关照,待之如小兄弟。
此时见了杜三娘,问明来意,才知吴大余病亡之事,随即掏出五两银子,只道是自己一番心意。
杜三娘托辞不受,只道:“王大哥有心,这银子奴家不敢收,一家人生计没有着落,儿子年幼,未出襁褓,王大哥见多识广,还请给指条路。”
王保见她可怜,便道:“你家村子离官道不远,恰在云中县城南二十里,距驿站也为二十里,过往客商行人不少,可置一茶摊,自能赚些银两度日,若生意兴旺,可逐渐添加点心饭食酒菜等等,如此茶摊变饭店,待孩子长大,给他攒下读书钱和娶亲钱也不在话下,就是得抛头露面,也很辛苦。”
杜三娘道:“我一个村妇,不怕抛头露面,也舍得力气,只是势单力薄,怕被恶人欺负。”
王保道:“我这五两银子你收了,就算是我与你参股,我虽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在军中还有些兄弟,在本地也有些名声,谅那地痞村霸不敢招惹你。”
杜三娘大喜,收了银子,回家与公婆商量过后,便花几银两置办一应器具,材料,又去县里办了碟牌,回村里租了官道旁的几丈空地,搭棚建灶。
因为有王保参股,暗中走动关系,一应手续还算顺利,茶摊很快就开了起来。
开始一月,王保所在军营的采买、外差等等,凡是路过,都卖王保一个面子,过来茶摊饮茶,回营签报也好,自己出钱也罢,总之几趟下来,附近乡绅百姓都知道是军官关照之地,无人敢来惹是生非。
关外天干风大,过往商客赶路辛苦,从驿站到云中县城,四十里路程要走大半日,见有茶摊,少不得歇脚饮茶,又常索酒食。
杜三娘带着孩子与公婆一起张罗,生意不错,第一个月底,她算好账目,便将一半净利送到王保家里。
王保老婆道:“丈夫说了,他是同情你家才出钱帮衬,没想着分利,你还是收回去吧。”
杜三娘道:“大哥大嫂对我家恩情似海,不能用钱衡量,但是说好参股,我开店做买卖,如何能只占便宜,再者,大哥大嫂不拿这钱,旁人便不忌惮,拿了这钱,我便正经得了关照,大哥大嫂要是心疼我,就收下这钱。”
王保老婆听了,这才收下。
如此到了年底,杜三娘一家还过了个丰年。
开春是天正二年,杜三娘请了泥瓦匠,买了砖石木料,盖了两间房子,一间做厨房,一间招待客人,屋内摆了桌椅,门外置了马槽,添了点心酒食,生意愈加红火。
往来客商来自天南海北,其中自然晋商最多,其他各地商人出雁门关北上,大多有晋商陪同,杜三娘学了个八面玲珑,能说会道,迎来送往愈加轻松,更听说了许多风土人情,奇闻异事。
尤其那江南客商,说起江南的富庶繁华,更是赞不绝口,每每吹嘘,江南大城小镇,尽是茶楼酒肆,歌馆戏园,家家有钱,人人富贵,吃喝玩乐,连宵达旦,真个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神仙世界。
杜三娘知道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是江南来的,瓷器茶叶,丝绢布匹,又看那江南客商,不论男女,肤白面嫩,知道所言非虚,如此一来,生出无尽向往。
闲暇时逗弄孩子,常道:“儿呀,以后娘带你逛逛江南好不好。”
孩子每每回答:“好!”
杜三娘喜笑颜开,却没注意公婆二人一脸不悦。
话说金元德被杜三娘拒绝之后,不曾死心,只盼着她生活不下去,再去提亲,谁知杜三娘开了茶摊,生活滋润。
春夏之交,金元德带着管家护院巡察田地,到了望云堡,忙活半日,来到茶摊饮茶。
杜三娘笑脸相迎,擦凳奉茶,不敢怠慢。
金元德一杯茶下肚,摔了茶碗道:“什么破茶,拉嗓子。”
杜三娘浑然不惧,不卑不亢道:“金老爷,这是从县城里进的正经茶叶,店铺可查,给您上的是最好那一种,您是来饮茶,我奉为贵客,您若来找茬,对不住,我可赶人了。”
金元德嬉皮笑脸道:“你守寡大半年,可还寂寞,不如跟我回家做个姨娘,好过你在这里伺候别人,搔首卖笑。”
杜三娘听他言语放肆,不肯吃亏,阴阳怪气道:“我靠自己双手赚饭吃,心里不知多踏实,金老爷家里妻妾成群,不差我一个乡村野妇,还是好好待你家女人,尽早生个儿子,免得让人笑话。”
金元德膝下无子,只有几个女儿,被戳到痛处,当即冷笑,口出恶言道:“老子正经读书人,看得起才说纳你为妾,你非但不领情,还找那些军营野汉苟且,真个天生下贱,不知廉耻。”
杜三娘听了气急,从里屋拿出一把尖刀,怒道:“老娘行得正走得端,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你敢再满口喷粪,污人名声,看我不和你拼命!”
金元德见杜三娘架势,便起身丢下一粒碎银道:“恼羞成怒,欲盖弥彰,不用找了,留给你买些脂粉香料,也好拿风骚卖个好价钱,以后老爷我常来喝茶,。”
说着带人上马,扬长而去。
杜三娘听了更加气愤,却无可奈何。
公婆在旁一直守护,见儿媳刚烈,没来及说话,此时安慰道:“乡绅老爷,最重脸面,只怕以后还来闹,这实在不行咱们把这店转给别人,买几亩田回去种田。”
杜三娘道:“偏不,咱们生意做得好好的,不消几年,便能为您二老攒下养老钱,给孩子攒下读书成家钱,怕他作甚。”
公婆听了,便作罢了。
当日早归,杜三娘去了一趟王保家,跟王保老婆闲话时,将金元德过来欺人之事都说了。
王保老婆回头将这时告诉了王保。
王保听了,当即心中有数,次日便请金元德吃酒,一番称兄道弟,最后才说了那茶摊脚店有自己参股,请金元德不要为难云云。
云中县治下,本来有些法度,云州边军又不看官府儒门脸色,金元德也就卖了个人情,当即表示之前不知,以后必定关照云云。
如此这般,杜三娘一家再无人招惹。
一年之后,有一队客商打江南来,寻了晋商陪同出关。
客商名叫廖文湘,温文尔雅,气度不凡,去年就曾路过歇脚,杜三娘印象深刻,这次招呼时直接唤了一声:“廖相公快请!”
廖文湘惊讶道:“没想到老板娘还记得廖某。”
杜三娘道:“这个自然,廖相公文采风流,去年一番高谈阔论,我这村妇也觉得受教。”
廖文湘大喜,只道:“谬赞谬赞!”
杜三娘心想孩子还没个大名,便请廖文湘给取个。
廖文湘道:“对孩子可有什么寄望?”
杜三娘道:“不求功名富贵,只求孩子一生逍遥快活,若能行走天下,长长见识,再好不过。”
廖文湘道:“天高地远,行道艰辛,边疆风烈,可乘风而去,就叫乘风好了。”
杜三娘听了大喜道:“我儿就叫吴乘风了,谢过廖相公,今日茶饭我请了。”
廖文湘也不推辞,同行之人也交口称赞,多生欢笑。
片刻茶酒饭食上来,客商们正在大快朵颐。
忽然有官兵沿着官道,一边骑马狂奔,一边大声呼喊:
“狄兵入境,狄兵入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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